甘   雨

 


甘雨,适时而有益于农事的雨,多么美好的事物。在这里,我说的是一个人,一个笔名叫甘雨,原名叫甘渝的人,他是一个普通而又伟大的人,在我看来他比许多所谓的大人物伟大得多。可是,他死了,昨天凌晨四点多因病逝世了。年仅五十二岁,英年早逝,不辞而别,匆匆远行。

当我接到他未成年的儿子打来的电话时,我深深地震惊了,春节前我们两家人还在一起喝茶,没想到这却是最后一次相聚和永远的分手。这对我的刺激太大了,从他家里回来后,一个中午无法入睡,泪水悄然而下,晚上也睡不着,快天亮才迷迷糊糊浅睡一会。

他是广州市华乐街道办事处副主任,算是个小官吧,与他的盖世才华相比,头上的乌纱更显得渺小。再回溯,历任登峰街办事处副主任、天河区建设局副局长、广州军区后勤部正团职研究员。从官衔上看,他远远够不上伟大。然而,一个人是否伟大,不在于当过多大的官,有些人官位很高并不伟大,有些人地位卑微却很伟大,他在许多方面表现出伟大。

他是个研究型的学者,在军中被誉为“军事怪才”,军内外的报刊曾有广泛的报道,他出版的著作共有十八本之多,发表的文章多达三百多篇。他很早就提出海陆空三军联勤,这样可以节省人力物力财力,提高军队的后勤保障能力,现在这已经成为现实,各大军区后勤部都改成联勤部了,下属的三军后勤实体也融为一体了。他编写的《城市防御作战后勤保障》,成为国防大学的教材,要知道那个地方是将军的摇篮,许多学员就是将军,想来真不容易。他参加编写的宏篇巨卷《中外战争战役大辞典》,对我帮助极大,每次想查阅某次战争战役的资料,都可以从中得到详尽的答案。而他的学历只是大专,毕业于某军械学校,是专门捣腾枪炮的专业技术干部。曾一度有人认为他不务“正业”,后来得到一位将军的赏识,把他调入军区大机关发挥他的研究专长。

十七年前首次与他交谈,就让我暗暗惊奇,意识到自己遇到了旷世之才,他可以从贞观之治讲到康乾盛世,他讲国共之争,一针见血,入木三分:“中国的问题是农民问题,农民的问题是土地问题,共产党抓住了土地问题,也就抓住了中国的核心问题,赢得民心,赢得天下就是自然的了。因此,蒋介石不是输在军事上,而是输在政治上。”他若生在战乱时代,完全可以成为诸葛亮,成就一番大事业。正因为生在和平年代,他的军事才华被埋没了。

由于知识丰富,思维活跃,口才极佳,暨南大学多次请他去讲课,主要是根据当时的南沙之争,讲南沙的战略地位、战略资源和战略态势,很受学生的欢迎。他讲起话来,可以口若悬河,滔滔不绝,让人耳目一新。

他不是只有军事理论,而且还有战争实践,参加过大规模的边境战争并荣立战功,实践了他要成为祖国忠诚卫士的誓言。1976年初,他离开家乡参军来到部队,在白云山上照了一张相,一个身材高大、稚气未脱的小伙子让人感到可亲可爱,相片的左下角有他的题字:“祖国的忠诚卫士,心中装满神圣,脸上荡漾自豪,憧憬着美好的未来。”字写得非常漂亮,在今天看来依然如此。

在学问上,他堪称伟大;在为人上,他也堪当伟大。与他相识的人,任何时候给他打电话,他都表现出热情;有任何事情找他帮忙,他都会热心帮助,尽管有些事不是他能办得到的。正因为如此,到殡仪馆给他送行的人很多,死亡次日就出殡了,非常匆忙,而且是由他未成年的儿子通知亲友,儿子弄不清电话本中哪些才是他最亲近的人,却来了两百多人,送了几十个花圈,家乡的县委、县府也发来唁电,许多人泣不成声,我和太太都落泪了,在这种场合,我是第一次流泪。他的两任妻子都哭得死去活来,尤其他第一任妻子,深深自责,如果他们不分手,他也不会死。由于她得到消息太迟,导致入错医院,等她带着一个自己信赖的专科医生赶到医院,已经来不及了。

他在军队和地方都当过官,不管如何也是县团级干部,还在建设局当过副局长,到了街道负责城管工作,管理环市东路花园酒店一带繁华路段,手中还是握有权力的,但他两袖清风,从不搞歪门邪道,有时穷得还想向我借钱。当副局长时有一次想对我说什么,刚张嘴就把话吞回去了,感觉他是想向我借点钱办什么事,但意识到我处境不佳,就不再说下去了。他死后我从他前妻的言谈中才知,当时他想买一套二十多万元的二手房,还差几万元拿不出来。

他的肝硬化已是很重了,三分之一的肝都不起作用了,不换肝随时都有生命危险,当他住进广州一家大医院时,住五天自费部分就花了八千多元,让他叫苦不迭,从此以后就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中医院去住院了。

过年前,同他喝完早茶后,他要我开车送他到这家医院,经他一路指引,我才找到了那里,当时我就对他说:“你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看病呢?”他说:“给我母亲抓点药。”我说:“我等你。”他说:“不用了,时间很长,要两个多小时,你先回去吧。”我们就这么永别了,等他死后才知,原来他是去那里吊针,当时他还在住院期间,只是名在人不在,经常跑出来。后来他亲属讲,这一年多他都无法上班了,主要是在治病养病。他的病情一直瞒着朋友,要是跟我讲,也可以帮他拿个主意啊。

为了省点钱选择了这家医院,没料到却要了他的命。前天病情发作被送到这家医院,到了医院他感觉问题严重,要求立即转到大医院,医生却不让他走。当时主要问题在肾不在肝,是受感染后急性肾衰,可是医生判断失误,以为主要病因在肝,结果用药用错了方向,病情就迅速恶化了,到了半夜就不行了,医生进行了无效抢救。死前很痛苦,他儿子用手机拍下了他弥留之际的痛苦。

由于走得太突然,没有留下遗嘱。他儿子说,他们的最后对话是讨论哪种水好。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儿子啊,看来还是怡宝的水好喝,以后我们就买怡宝水喝吧。”然后就陷入昏迷状态了。

他儿子上初中时,他把儿子送到某名校办的高价学校,每年两万多元学费,上了一年他就觉得吃不消,转回了所在地段的一所规模很小、教学一般的中学,让我觉得很惊讶,想想他也不至于“穷”到这个地步。后来知道他还有许多“额外”开支,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穷。

他经常向家乡捐款扶贫,在这方面很舍得花钱。他为自己贫穷的家乡捐款修路,共捐了四五万元,这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数字了,最近还承诺再给家乡捐五万元修路,乡亲们以为他在广州当“大官”,有大钱,来者不拒,多多益善,其实这些都是他从生活里抠出来的钱。另外,他还为家乡的亲戚和家族花了十几万元。他是个乡土观念很强的人,乡下来找他办事、找工作的人很多,几乎络绎不绝,来了就吃住在家里,一度让家人感到难以忍受。在乡亲们的眼里,他是个大官了,不投靠他投靠谁呢?他在这方面的开支相当大,也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帮助穷乡亲们。

其实,他自己也有一本难念的经,结婚两年多了,在广西兴业县重点中学的妻子还调不过来,不是找不到合适的接收单位,就是上级主管部门不肯接收。我提醒他,这种事要肯花钱才行,该出手时要出手,他却不愿做这种事。后来我帮他太太联系到一所不错的小学,学校新办不久需要人,校长明确表态愿意接收,但他却无法让区教育局同意接收,去教育局领导的办公室说了一下,人家说你太太大专学历太低,要是本科就符合规定了,一句话就把路堵死了。其实,有没有这样的规定只有天知道,我儿子在省重点小学读书时,只有中专学历的班主任就是从外省调进来的,过来后还成为了省里最优秀的老师,代表广东参加全国教学比赛拿了一等奖。

调动工作的事,放到餐桌上或到别人家里说,就好商量了,毕竟你也是一级领导,别人要拒绝也不会那么爽快,但他却不愿这样做。或者,想办法让区领导说句话也成,他曾在区里当过副局长,哪个区领导都很熟,向他们提个要求,也在情理之中,可是他不想麻烦区领导。他前妻的先生是省人事厅的处长,也传话给他可以帮忙,他也不愿领这个人情。直到他死,妻子也没能调来广州。到了后期,他的身体明显不行了,他妻子想放弃工作来广州照顾他的生活和治疗,被他拒绝了。

现在他的妻子惨了,第一次嫁人,结婚两年多丈夫就去世了,人还在兴业过不来,不知往后的人生路怎么走,只好天天以泪洗面,组织帮不上,朋友也帮不了。来参加告别会,认识的人也不多,经常是自己在一旁独自落泪,我过去安慰她,也说不出更多有用的话,说什么都没用啊。

他也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美满的家,前任妻子才貌双全,美若天仙,是医科大学的高材生,毕业成绩几乎都是九十分以上,毕业后分配到广州某大医院当医生,医术相当了得。只是每天晚上下班后,要坐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回家,到站后八点左右了,还有近一公里的夜路要走,那时他天天晚上骑辆自行车去接站,让我和妻子深受感动。不过,由于两个人都是事业上的强人,各有不同理想和追求,加上家庭小事磨擦,两人渐行渐远,前几年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,让人唏嘘不已。

        有一次我们家请他们家吃饭,他们两口子都来了,不过感觉有点不对劲,后来听说他们已经离婚了,估计他们为了照顾我们的情绪,“假扮”了一回夫妻。几个月后我和太太再约他们出来吃饭时,这次他们只来一个人,他打电话来表示无法抽身,估计是不好再“假扮”夫妻了。

不过,他还是很关心前妻和朋友的安全,接连打来几次电话,态度坚决地说:“我看到了通报,这个酒家的海鲜来路有问题,不久前发生霍乱,你们到别的地方吃。”听后我和太太不知所措,看看这个酒家人流比平时少了许多,像是出过事,还是他当医生的前妻拿主意在这里吃。饭后她说:“这里又便宜又好吃,以后还来。”也许是照顾我们的情绪才这么说的,我们却暗暗捏了一把汗,觉得是冒了一次险。不久他们就公开离婚信息了,双方都不时向我们倾诉,披露对方的一些“不是”,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,主要是钱财使用方向的矛盾大一些,不过双方依然把对方放在心里。

回想起来,我们找他们麻烦最多,我太太遇到妇科方面的麻烦,就一定去找他太太,她走到哪里就追到哪里,她离开大医院去开小诊所,就追到小诊所,不知麻烦了她多少次。不过,我们也没用什么行动表示感谢,连请他们吃饭也不多,反过来是他们经常请我们吃饭,他们把我们当成真正的朋友。每次请我们吃饭,都是到比较高档的地方包房,点上满满一桌,生怕我们吃不好,破费不少。我们请他们吃饭,大多是就近找个中低档的地方,随便点几个菜,与工作餐差不多,刚好够吃甚至吃不饱,因为我们更穷一些,也不想打肿脸充胖子。对于他们来说,受邀来同我们一起吃饭,绝对不是享受,只是一种应酬和社交。现在我才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朋友——你麻烦了他,他还返过来赐予你,才是真正的朋友。

他前妻说:“他是个好人,是个活得很沉重的好人,没过上什么好日子,很可怜。他的人生是悲剧人生,他的性格注定了这种人生。”是的,他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,一生坎坷,饱受压抑,辛勤耕耘,收获不多,心中的理想得不到实现。尽管在家乡人看来他是个成功人士,实际上也活得很累。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,他的业余时间经常用来研究中华文化中的风水学。风水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,包含有科学的内容,现在正在被国内学者重新发掘。是啊,一个研究型的学者,总得要有研究对象,脱了军装就没有研究战争的热情了。

他本来不会死,只是阴差阳错误入阴间。假如他不离婚,肯定不会死,他那医术高超的前妻一定能挽留他的生命,八、九年前他妻子曾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,当时他脾脏出了大问题,送到军区总医院抢救,妻子意识到问题严重,难过得哭了。当了解到用药情况后,她要求医院用某种特效药,医院告诉她:“这种药很贵,按规定师级干部才能用。”她太太果断地说:“我们自己出钱买。”用了这种药,命才保住,钱也不用自己掏,但脾脏切掉了。现在又闯鬼门关,却是在劫难逃了,因为他失去了前妻的呵护。真不明白,一对恩爱夫妻为什么要离婚,在处理他的后事时,他妻子才对我们说:“当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,我也不是真心要离婚,只是他性格倔强,假戏当真了。”哎,阴差阳错。

他打算这段时间做肝移植手术的,那家大医院也找到了肝源,打电话给他,因身体不适昏睡过去了,没听到这个至关重要的电话。又是阴差阳错。不过,就算听到了,也可能来不及了,病情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,包括他自己。后来她前妻说:“肝移植要几十万,他没有那么多钱,要做就必须先卖房,房子也不是想卖就能立即卖掉的。”死后亲属请人打开家里的保险柜,全家人都大失所望,没有一分钱,也没有金银珠宝,只有几个存折,存款加起来不足一万元,这也许才是肝移植手术一拖再拖的真正原因。想想也惨,一个享受正处级待遇的公务员,即使有公费医疗,也没能帮助自己克服重病。

大约半年前,有一次在车里见他从不远处走过,发现他的脸笼罩病态的乌云,人也苍老了许多,我大吃一惊,下车叫了他两声,由于人多车多,他没听到,匆匆走过去了,我也没去追,我们住得很近,经常可以在路上碰到。当着他的面,也许我也不会询问他有什么病,这不是中国人的习惯,一般只说肥了或瘦了,有什么病对方心中有数,好自为之就行了。现在看来,说一下也好啊,可以提醒一下,有时他自己也意识不到。后来见他时就没看到乌云盖脸了,可能是吃药调理的结果。

我第一次见到他,是1990年在乒乓球台上,我代表机关他代表下属单位,参加本系统组织的大型比赛,输赢记不清了,他的个头和吨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。后来我调到他所在的单位,才成为好朋友,他的儿子与我儿子同龄,他太太与我太太同龄,来往也就比较多了。

半年前他约我打乒乓球,我有十来年没打乒乓球了,他也很少打,热身后两人开始正式比赛,他抵挡不住我的凌厉进攻,被打得落花流水,我以悬殊比分拿下第一局,他感叹地说:“看来还是打不赢你啊。”然后抱怨自己的球拍不好用,于是我把自己特制的球拍给他,没想到他有如神助,怎么进攻都被他回过来,过来的球都是变化多端的怪球,我无可奈何败下阵来,他以二比一的比分把我拿下。为了照顾我的情绪,他客气地说:“再来一局吧?”看到他大汗淋漓的样子,我拒绝了。

其实,后面两局我也不是存心要让他,只是觉得他第一局输得太多,似乎不是对手,大脑那根弦稍一放松,就被他打得难以招架了。他打球就像做学问一样,从来都是一丝不苟,认认真真。现在想来,一个病入膏肓的人,拼尽全力打赢强劲对手,没有坚强的意志是不行的。在休息时,他从包里拿出一盒牛奶递给我,他是专门为我准备的,专门从家里带过来的,事情虽小,让人感动,他对朋友的关怀无微不致,经常能想到别人。

后来晚上一有空就打电话来约我打球,不过我经常有事,几次之后他意识到我晚上没有时间,就不再打扰我了,其实我也很需要锻炼,也很想锻炼,只是事业缠身难以分身罢了。他去世后,我感到对不起他,若是能经常与他打球,也许他的身体会强壮些。不过,在筹办丧事时,他前妻获悉我曾经同他打过乒乓球,还责备了我,说我不应该同他打球,肝硬化不能做激烈运动,我赶紧解释只打过一次,并因此得到一丝安慰。

值得告慰他在天之灵的是,他有一个聪明懂事的儿子,一米八几的个头,长得很壮实,有点像姚明,正在读高二,是深得老师喜爱的班长,也是入党培养对象。我们两家一起吃饭时,他儿子展示出自己的成熟、老练、大方和勤奋,见面就落落大方伸手与我儿子握手,谈学习,谈理想,谈事业,谈人生,并抓紧饭前饭后的点滴时间背条条,还先走一步回家做功课。

由于他是我们全家的朋友,我要求全家都去殡仪馆为他送行,我儿子从来没见过死人,有点害怕。我喝道:“怕什么,甘伯伯是我们家的朋友,即使变成了鬼也是我们家的朋友。”让儿子知道什么是死亡也好,毕竟死亡也是人生的组成部分。每次参加亲友的告别会,都会让人意识到原来死亡离自己这么近,自己能活着只是多了一口气而已,回来后就会加倍努力工作,实现自己在有生之年想实现的目标。

身边有些东西,失去之后才知道珍贵,朋友也是如此,可以很长时间不见面,永远不能相见就无法接受了。平时的交往平平淡淡,一次串门,一次喝茶,一次打球,就可能成为永远的诀别,因此,应该珍惜每一次交往,珍惜每一次分别,无论对朋友、战友、同事、同学和亲属,都应如此。回想起来,许多人都是这么走的,生命实在太脆弱。

人的生命很短暂,几十年眨眨眼就过去了,能活着就不容易,就是奇迹。因此,活在世上还是要与人为善,善待相识或不相识的人,大家有缘在这个时代来到这个地球相聚,很不容易,要彼此尊重对方的生活和生命,没必要伤害别人。在任何时候,不要主动攻击别人,包括语言攻击和行为攻击。一个国家,一个民族,一个党派,也如此,发动战争永远都是一种罪过,因为会死很多人。也许这就叫和谐社会、和谐世界。

闲话扯远了,希望大家记住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人,这个人的笔名叫甘雨,原名叫甘渝,广西玉林市兴业县人(原石南镇),一个农民的儿子,一个有成就的学者,他已经走进历史,也许他不是历史人物,但他的著作,他的思想,他的文采,将与世长存,永远不死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 

 

                    吴 志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2007年3月24日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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